《一生·莫泊桑·儿 保尔》原文|读后感|赏析
2024-12-05 她生了一个女孩,而我手头一文钱也没有,不知如何安置孩子,暂时由女门房用奶瓶给她喂奶,可我真怕失去孩子。你肯抚养她吗?我没钱送出去喂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盼你火速回信。
我爱你,妈妈。
雅娜瘫在椅子上,连呼唤罗莎莉的气力都没有了。等老使女进来,她俩又一起把信看了一遍,接着面面相觑,许久不作声。
罗莎莉终于开口:
“夫人,还是我去把小家伙抱回来吧,总不能把孩子丢在那儿不管啊。”
雅娜答道:
“去吧,我的孩子。”
她们又不讲话了;过了一会儿,老使女又说:
“您戴上帽子,夫人,我们先去戈德镇问问公证人。如果那女人快死了,为了孩子以后着想,保尔先生就得赶紧娶她才是。”
雅娜默默地戴上帽子。一种不可告人的由衷的喜悦洋溢她的心田,这是她极力掩饰的一种昧天良的喜悦,是教人脸红,而内心却暗自庆幸的一种可耻的喜悦: 她儿子的情妇快要死啦!
公证人详详细细地给予指点,老使女还请他反复解释好几遍,她觉得心里有数,不会出差错了,这才说道:
“丝毫也不用担心,现在,这事包在我身上。”
她连夜动身去巴黎。
雅娜心乱如麻,挨过了两天,考虑什么事情都集中不了精神。第三天早晨,她接到罗莎莉的一封简信,只说她下午乘火车回来。多一句话也没有。
将近下午三点钟,雅娜求邻居套车,拉她到伯兹镇火车站去接罗莎莉。
她伫立在站台上,眼睛望着笔直的轨道,只见两条铁轨往远处延展,直到天边就合在一起了。她不时看看钟。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还有两分钟。时间到了!然而远处的轨道上毫无动静。她正自纳罕,忽然望见一个白点,看出那是烟,接着望见白烟下面一个黑点渐渐扩大,飞驰而来。庞大的机车终于减速,轰隆轰隆从雅娜面前经过。雅娜瞪大眼睛注视一扇扇车门。好几扇门打开了,乘客下车,有穿罩衫的庄稼人,有挎篮子的农妇,还有头戴软帽的小市民。终于发现罗莎莉了,只见她抱着一个布包似的东西。
雅娜想迎上去,可是双腿发软怕跌倒。老使女看见她了,便跟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说道:
“您好,夫人,我回来了,还真费了点周折。”
雅娜嗫嚅问道:
“怎么样?”
罗莎莉答道:
“哦,昨天夜里,她死了。他们结了婚,小家伙抱来了。”
她把孩子递过去,但是孩子包得严严的,根本看不见。
雅娜机械地接过来,主仆二人走出火车站,上了马车。
在车上,罗莎莉又说:
“保尔先生等安葬完了就回来。明天,还是这个钟点,这回没错。”
雅娜喃喃说道:“保尔……”话却没有说下去。
太阳西沉,鲜亮的夕照铺在田野上,而绿色的田野则点缀着油菜花的金黄色和虞美人的血红色。一片清明笼罩着万物萌生的安宁的大地。马车飞快地奔驰,赶车的农民催马快跑,用舌头得得打着响。
雅娜一直举目望着前方,只见一群群飞燕箭一般掠过天空。猛然间,她感到一股暖烘烘的热气、一种生命的温煦透过她的衣裙,传到她的大腿,浸入她的血肉中: 这正是睡在她膝上这个孩子的体温。
这时,她心情无比激动,忽然掀开婴儿的盖头,露出她还没有见过的面孔: 这就是他儿子的女儿。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受到强烈光线的刺激,睁开了蓝色的眼睛,翕动着小嘴。雅娜立刻紧紧地拥抱她,双手托起来连连吻她。
罗莎莉又高兴又嗔怪,赶紧制止她:
“好了,好了,雅娜夫人,别这么亲她了,您会把她弄哭的。”
接着,她无疑是针对自己心中的念头,又说道:
“喏,人这一生,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
【赏析】
莫泊桑的《一生》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总是一些家长里短式的生活絮语,细细描述的都是平淡无奇的细枝末节。小说细腻地刻画了雅娜从怀揣梦想的少女到梦想一步步幻灭的中年再到重燃希望的老年各个阶段的心理历程。莫泊桑用他擅长的白描技巧,使小说达到了他所追求的“以单纯的真实来感动人心的”的艺术效果。
节选的第十四章是小说的最后一章。雅娜连续遭难后,女仆罗莎莉回到她身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但生活已没有了往日的乐趣,剩下的只是对过去的回忆。不孝又无能的儿子保尔离开了她,但雅娜仍然时刻思念着儿子。当保尔来信央求母亲帮他抚养刚出生的女儿时,雅娜不计前嫌,接纳了孙女,怀着新的希望开始了生活。
莫泊桑是细节描写的大师,透过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我们可以看到失意的雅娜对生活无所希冀时的心理世界。“她把杯子放到碟子上,先是坐在床上出一会儿神;后来干脆又躺下了,而且这种懒劲日益严重,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拖越长,直到罗莎莉又进来发了火,逼着她把衣裳穿上。” 这种消极对待生活的态度展示的是一位孤独而又慈祥的母亲思念儿子时的无奈与无助。另一个细节描写是老使女叫雅娜一同到白杨田庄办事时,雅娜“非常激动,好像要晕过去了,穿衣裳时手都发抖……”白杨田庄留给雅娜太多温馨浪漫的记忆,那里曾记录了全家在一起时的幸福生活情景,见证了她与拉马尔甜蜜的初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的女仆罗莎莉结婚生子并创下了良好的家业后回到了雅娜的生活中,但罗莎莉与丈夫的不正当关系毕竟存在过,给过她深深的一击。往事与现实对照,雅娜的心情是复杂的、震撼的。重回白杨田庄,睹物思人,难免心生回忆,有一段细节描述非常细腻贴切地展示了这种思绪:“一小段枯树枝落到她的衣裙上,她举目一看,是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她的脚在草中触到一块烂木头,原来是那张长椅的残片: 安放椅子的那天,正巧于连初次登门拜访,后来她和家里人经常坐在上面。”梧桐树老了,坐椅腐朽了,蹉跎中,雅娜的青春早已不再,丈夫背叛了自己,但他也曾经给过她短暂的幸福。在这个细节里,我们可以看到人到老年的雅娜,精神空虚,只有在回忆中寻找感情的寄托,一种苍凉感逼真地呈现了出来。
莫泊桑小说中还有大量对景物的细腻描摹:“等到万物汁液在温暖的阳光下复苏,田里的作物开始生长,树木发绿了,园子里苹果树盛开粉红色的花球,芳香弥漫平野”;“一朵雏菊从一簇青草中探出头来”,“一束阳光滑进树叶之间”,“车沟积水映现一抹蓝天”……没有华丽的词藻,但是显然经过了作者的精雕细刻,又不显斧凿痕迹,呈现出来的是浑然天成的一幅恬静而生气勃勃的田园山水画。读者仿佛置身于山花烂漫的乡间,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触手可及的是青翠欲滴的绿。这些美景又被巧妙地用来反衬女主人公的心境: 春暖花开时,蓝天白云间,纯情的少女怎样勾勒美好的未来也不为过!可如今,一切美景都成往事。旧日的企盼如过眼云烟,恍如隔世,又像发生在昨天,怎不令人触景生情,百感交集!
除了字里行间透出的素朴之美,小说中还有一种柔婉之美,一种温柔而委婉的美。温柔善良的雅娜,一生平凡,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可歌可泣的壮举,然而,她的不幸给人予心灵的震动。整个故事柔婉与悲剧结合,宛如遥远的旷野传来的一首悲歌,激起读者心灵深处的无限同情。
有一段雅娜思念儿子的描写,很好地体现了这种柔婉的美。“雅娜嘴唇翕动,轻声呼唤:‘不来,我的小不来’,就好像她在跟儿子说话;于是,她那遐想的神思便停留在这个名字上,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这个名字的拼音字母。她对着炉火慢悠悠地画着,在想象中看到画出的字母,接着又觉得画错了,便抬着发酸颤抖的手臂,从第一个字母重新画起,坚持把名字写完整;可是一旦写完,她又从头开始。”这是完全用白描手法勾勒出的一位母亲思念儿子的情形,作者没有作任何的议论抒情,读者看到的只是雅娜不停地比划着儿子名字的拼音字母,听到的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在思念儿子时本能的呼唤,然而我们的内心已经被深深打动,一种质朴而浓烈的母爱,像一股暖流,感染着每一位读者。
另一个表现柔婉美的地方是雅娜对逝去母亲的怀念之情。回到白杨田庄,回到母亲居住过的卧室里,“她在妈咪卧室门后靠床的暗角里,找到一枚金头细别针,现在想起来还是她从前插在那里的,后来忘记了,多年没找见,谁也没有发现。她取下金头别针亲了亲,觉得这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念心儿”。柔婉的美在这里又一次散发出光彩。没有语言,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没有激动的表演,但没有人不会为之动容。温柔、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雅娜对最亲近的母亲的无限怀念,这种女儿对母亲的爱尽管不同于雅娜对儿子的母子情,表现的却是相同的柔婉而深沉的美。